母亲生日，回金王庄小聚。外婆姓金，来自金王庄的金姓，金王庄是母亲的外婆乡。母亲的生日在正月，因此每年居住在金庄她的表侄们都会在生日这一天，到我们王庄这边给母亲做生日也兼拜年。

依稀记得，间或母亲的表哥我的表大爷（表舅）也会前来。从前每次看到他，我都会隐隐感觉到心中的余怒难消。这么多年过去了，童年的创伤一直都在。我曾经写过这样的文字：

那时候，邻村的表舅发现我很怕他，就经常跑到我家去以此吓我。家里人以为这是个很开心的玩笑，陪着他一起吓我，村里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便拿小孩子寻开心。我那时害怕到恐怖得没处躲，一见他来，就赶紧躲到床肚底下、柜子里面。可是，因为有家里人的帮忙，我总是能被他逮到，他以一种土匪式的语气对我吆喝，说些非常恐怖的话，什么拿刀杀孩子之类，并且做出找刀及使用刀的样子。我遭逼迫胆颤心惊地跑出来，然后，逼不得已，对他进行一翻孝心表白，什么长大了给他纳鞋底做衣服、长大了给他买茶食等等。然后，又被他纠缠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等大人们一一开心过后方才放过，从两周岁刚刚会走路说话，一直到十岁的时候，如是持续了七八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恐怖”的领会。很多年以后，想起这段经历，我一直认为，我的童年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孩子的眼光和大人是不同的，小时候我的感觉就是自己在被亲人出卖，虽然，他们没有恶意，虽然，用出卖一词很不合适。但是，对我的影响是相同的。我没有觉得，在我害怕到绝望的时候，我的亲人会挺身而出，来帮助我。

……

爸爸曾经说，所有的孩子当中，我***老实，姐姐也同样认为。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我不懂的是，小时候，我竟从来没有为自己作过任何申辩。或者，也许申辩过了，因为无效只好放弃。也许，这些铸就了我长大后的性格趋于理性——不要害怕，勇敢面对。害怕，只会让结果更糟糕。苦难的历程，是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

是的。关于此，这些年来我一直还是保留着对表舅的极大愤怒和对家人的深深失望。这是我一直想要去处理的“情结”。这样的情结，使我即便在成年后每一次回金王庄偶遇表舅时还是第一念条件反射心生恐惧，第二念会暗暗地怒目而视，藏不住的愤怒让我不顾礼仪拒******其进行招呼问候。

……

这一次，这个人就坐在我金王庄的家里，其背后的长条茶几上，照片里的父亲也在含笑看着我们，我们在吃饭，除了亲戚，还有母亲和姐姐们。大表哥告诉我，表舅已经八十八岁高龄。心中猛然一动，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终于再也没有力量欺负我了，我的心中顿然如释重负，且自带某种快意。

但是，我还是当面对他说出了曾经的恐惧，说出当初我所经历的种种非人的灾难。四十余年过去，我还是希望这位曾经的“恶人”给我一个说法。我需要对“恶行”进行转化，我想结束这种一想起来就只能压抑且负“恶”前行的日子。

二表嫂有些无奈地告诉我，即便是现在，她家的两个小孙女还是常被这位曾祖父用各种手段恐吓。

心理学中总是在提倡换位思考，鼓励我们对别人的共情。此时，站在老人的角度上，我忽然对曾经所谓的“恶”有了新的理解：在人性的某种真实里，人们时常会用一种“恶”的方式表达爱和喜欢，中国的家长们尤其如此。接着我又问自己：就算是所谓的恶，如果已经被******终止，那么心中所存的愤怒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那一个瞬间，我看到了春暖花开。

我突然发现，善从来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自发的心底涌现。其实，换而言之，我又是幸运的，毕竟我有了这种现场面质、与过往的伤痛进行和解的机会。